春水煎茶满室香

05-14 20:29  

何泽勋

在利川书法界有一朋友,酒量有限,每次聚会都只喝二两,时间愈久,熟悉的人便以“二两”称之。前些年,忠路“雾洞茶”传承人杨光兴,制茶技术一流,所制“雾洞绿峰”名噪一时,故求茶者甚众,但他却爱茶似命,一般人都难求一泡,只有相交甚好,与之有共同爱好的人,方可求得二两,所以人们也称之为“杨二两”。可惜前些年与我有校友之缘的杨师兄驾鹤西去,我就再没有得到他那二两茶。

其实爱茶之人视茶若伴侣,虽有人提倡天下茶人一家,注重分享,但做茶的却对自己辛苦研制的好茶视如珍宝,不舍得予人。一方面作为制茶人,好茶得来之不易有切身之感。再则自己做的好茶,能遇到知音固然是好,若遇到流俗之人,搞几个纸杯,当办公用茶待客,或置之高阁而不顾,岂不是荒废了心意。所以行内人一般不找制茶人要茶,当然除了我这个泼皮无赖。

说起做茶,我本出自“恩施玉露”大师杨胜伟先生的门下,但却生性贪玩,加之年少时轻薄无知,终没得他老人家的真传,更是因手艺不到家,一直不敢从事这行业,怕辱没了师门名声。后来寻了个娘子爱茶,不得已只能附庸风雅,也学得如茶人一般。有时出门,背包里还带几两茶叶和一套茶具,约两三好友躲在房间里喝茶,装着知味,冒充行家。

后来娘子开了一家茶舍,更多时候是迫于压力,到处去给她寻茶,若是寻不到,只有琢磨着去哪位制茶师那里,蹭点好茶回来,便于交差,正因此我遇见了邱建红兄。

其实说是因此而相识,有点牵强。当年他还在乡镇供销社工作时,便与父亲相熟,只是那时我年纪尚小,不记事而已。所以呼之为兄,很是唐突,若论年纪资历,加上父亲的关系,算是长辈。不过“江湖儿女江湖见”,为少些俗套,我便行一贯作风,直接以兄长称之,他倒也不怪,乐呵呵的接受了。

和杨师兄一样,邱建红兄也是“一杯茶待客,二两茶赠友”,若是趣味不投,也就应付两句后,离席而去。正是知道他的性情,第一次见他时,不敢唐突,哪怕临行前娘子再三交代,此行必要向邱大师求几泡冷后浑喝,但苦于他非好友不赠茶的缘故,只能三缄其口,不敢做声。哪知我离开时,他却拿出二两茶与我,说是当年新产的冷后浑,回去尝尝鲜,不免受宠若惊。

从那日起,不管他心里作何想,反正我心里已觉得他视我为茶中知己。但凡好友来访,我便拿出他给的茶,然后斜叼着烟,翘着二郎腿,边让娘子泡着边神气道:邱大师亲手做的冷后浑,只有二两。亦如当年很多人得到杨师兄的茶一样,作为人前炫耀的资本。

其实在这种炫耀的背后,或许不爱茶的人难以体会,对于一个爱茶者,能享受到制茶人馈赠的新茶,是一件很荣幸的事。而对于传统中国,古代茶人能收新茶,几乎是诗圣杜甫般的“喜欲狂”。所以,在独特的东方美学传承下,这或许也是对茶的文化审美吧!

和邱建红兄在一杯茶中相识,慢慢的也就亲近起来,自然我也成了他练就制茶大师的见证者。

对于利川这个后起之秀的茶乡,制茶不乏其人,但少科班出身,大多是半路出家,邱建红兄也不例外。他原本在乡镇供销社工作,据传因业务能力较好,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期调入了市里的茶叶公司工作。虽然年轻有闯劲,但面对一个并不熟悉的行业,他也是摸不着头脑,只能硬着头皮,开始去了解茶这个产业。

相对供销社的商品来说,茶这个农业类商品要复杂得多。中国茶文化博大精深,远不是说明书或者产品培训就能解决的。开始他和其他茶叶销售代表一样,出去总是碰壁,别人几句话一问,答不上来或是答错了都会被当成外行,不仅茶卖不出去,还会被人笑话。正是因为这样的窘境,他开始慢慢学习茶。

利川产茶的历史虽悠久,但由于战祸和特殊时期的断代,造成了很大的困扰,尤其是茶叶品种的培育和工艺的传承,出现了很大的问题。远在170多年前,利川的红茶就远销欧洲,但后来要解决吃饭的问题,大多茶林都被毁掉,改种玉米和水稻。当再次发展茶的时候,又遇到相当大的阻力。加上引进的福云5号和6号虽然产量大,茶的品质却一般,当时又是政策推动,造成了地方优良品种的发展滞后,甚至很多品种被替换掉,所以对于一个做茶的人来说,是很难适应又难以发展的。

为了不让人笑话自己是外行,他开始去了解茶叶的栽培、加工、品评等相关技术,边跑销售边要学习,同时还要到其他地方去偷师学艺,就这样经历了几年,他慢慢从一个单纯的茶叶销售人员,变成了一个拥有丰富茶叶知识的制茶人,同时也掌握了很多种植和加工的本领,这也是他成就自己的一个重要历程。

随着市场经济的迅猛发展,作为计划经济时代的供销社早已一去不复返,而市茶叶公司也随着大的政策背景,跟其他公有制企业一样进行了改制。邱建红兄和当年大多数企业人员一样,脱离了体制,光荣地成为了一名下岗工人。

“祸兮福所倚,福兮祸所伏”。西汉著名文学家贾谊《鵩鸟赋》的这句话被中国的老百姓传了上千年。对于邱建红兄也是如此,原本以外下岗失去了生活的来源,没有想到却收到了飞强茶业公司的邀请,成为其中的一员。当年的国企改制,催生了一大批民营企业,飞强公司就是其中一家,这家以红茶生产为主的公司,后来成为了湖北茶企的龙头。

毛坝镇地处星斗山自然保护区腹地,唐崖河源头,本就是当年宜红茶的核心产区。飞强公司建厂于此,目的就是要恢复红茶的生产和出口,这一产业战略正好契合当时毛坝镇政府的产业布局,也就有了毛坝“十任书记发展茶”的故事。

有了基地和政策,也有了生产的基础,但对于搞了多年销售的邱建红兄来说,并没有让他松懈下来。因为他熟悉产区和产品,他知道市场的差距和品种的劣势。虽然利川有其优越的自然环境和独特的气候优势,能够出产名优茶,但受品种和加工工艺的影响,并不足以和其他茶区及名企抗衡。

飞强公司当年也是因为这一影响而陷入了困境,还好他和其他飞强人都挺了过来。当然每一个公司都会有起有落,也是市场规律和企业发展轨迹。这更坚定了邱建红兄寻找和培育本地优良品种、改进利川工夫红茶工艺的目标。

前段时间市里召开利川人大会,委托我们公司拍摄一部反映归乡题材的微电影,其中就有茶田的相关镜头。我们仔细思虑,最后还是决定邀请邱建红兄本色出镜,虽然是剧本所需,却也正好契合了他日常的工作。

茶虽只是一片小小的树叶,但自神农氏以来,却成为了中国文化之魂。为了这片树叶,邱建红花了近三十年时间,尤其到飞强公司以后,为能在茶界树起大旗,他带着研发组在工作室不知度过了多少日夜,不断的研讨和试验,不断的修整工艺流程,还要研究茶树的生物学特性及其栽培环境,就这样他硬是把本地品种冷后浑做成了闻名寰宇的国际名茶。

在困难时期,邱建红兄不仅要想着培育新的品种,做好工艺改进,还要面对众人的质疑。因当时很多农户缺乏技术指导,又因企业没有打开销路,把好不容易培育的冷后浑茶园铲掉。他扛着人们的不解和身边人的误会,挨家挨户的进行技术指导,又带领团队攻克了相关技术难关,终于让大家觉得不行的“本地品种”成了市场上的香馍馍。

为了稳定茶叶的品质,邱建红兄将单纯的厂房加工变成了从种植管理开始,在源头上就开始保证其品质的可靠性。所以在茶叶入场前,他就行走在田间地头,为茶农作管理指导,不准打农药,只能施有机肥,连采摘的方式和运输的环境都严格按要求进行,这也是一个制茶师的追求和坚持。经过多年总结,他最终创造了利川工夫红茶的“四初八精”工艺,既传承了宜红茶的传统工艺,又结合了现在市场的消费习惯。

上次回到利川,本就是为去蹭茶喝,恰好巧遇他。他拿出新做的茶,让我品尝。看着醇厚的茶汤,他自豪地对我说:你看我又改良了冷后浑工艺,那种蜜糖香,是不是越来越正了。

其实那个时候我哪有心思喝茶,一直盯着他车的尾箱,恨不得直接破车而入,将他的好茶全数卷走。他也好像洞悉了我心思,临走时又给了我二两。

虽然邱建红兄每次只给二两茶,但是蹭了多次,自己脸上却也挂不住,很是惶恐。可一旦没得喝的,还是心里发慌,于是就想着办法,既不用厚着脸皮要,但又能得到他的茶。

前段时间公司重心移往荆州,我便长时间留驻在外。没有了好茶喝,尤其是我这种“喝发嘴”的人,便不习惯起来。有一天深夜,实在惦记着今年的冷后浑,便将过去没有写完的古体诗歌修改好后通过微信发给了他,题目便是《忆冷后浑茶兼寄邱建红兄》,录之如下:

友人赠我冷后浑,但煮山间落泉声。

半炉紫炭八分火,一把铁壶水慢温。

呼红袖,点烛灯,更借月色满帏屏。

闻香便识三春色,观汤可解雨露馨。

白瓷盛来尤不足,唯有琉璃最分明。

浓淡适宜茶者意,冷暖感知自在心。

暖比水晶更剔透,冷若琥珀不浊混。

入口如兰君子味,再饮顿觉神气清。

喉舌温润停不得,唇齿甘甜还生津。

汤淡难舍复咀嚼,杯空依旧留余情。

徒恨此种天下少,只能叹息待来春。

本来是抱着侥幸的心理,没有想到他看到后即打来了电话,问我身在何处,知道我在荆州后,又说回去了记得联系,给我留了二两茶。

听到后我心中既感动又窃喜。感动他一如既往,还惦念着我这个兄弟。而心中窃喜再一次蹭茶成功,终于有好茶喝了。结果是我刚从他那里拿到茶,回去后就被我那娘子收缴充公,连一泡都没有尝到。

邱建红兄多年来追逐茶的梦想,可谓“得失寸心知”,作为我这个当兄弟的,他所获得的荣誉就无需广而告之了,这些早就成了网上的热搜。我能看到的是他已经开始长出了些许白发,为了利川工夫红茶,为了一片树叶,他和众多利川的制茶师一样,耗去他最美好的青春时光。

尤其是在那些被人误解的年月里,他冒着极大的风险,在孤独和寂寞中坚持探索和研发,一包烟,一杯茶,常常整夜未寝。那种不被理解和支持的处境我是深有同感的,当身边没有人明白你的时候,你只能背水一战。但现在我也相信他的心里是满足的,一杯冷后浑,就如一曲《龙船调》,已经唱遍天下。

如今的他可谓是风头正盛,尤其是“东湖茶叙”后,利川工夫红茶刷爆朋友圈,一时间成为热门的话题。他也成为了风云人物,抢占着当地媒体的位置。但对于我来说,更关心的是我那二两茶是否能继续享受。

前几天,赵龙兄嘱我写篇关于利川茶的文章,我便写了《漫说利川茶》,写完后我发给了卓万凯兄和毛坝的曾书记,让他们指导一下。结果曾书记发信息问,怎么没有写到邱建红兄,我一听,心中不免惭愧,赶忙说我是想给他专门写篇文章的。

我嘴里这样说,也是这样想的,其实心里打算很久了,专门为他写点东西,算是对他多年赠茶的感谢。但迫于生计,多少次欲动笔,却总是被琐事缠身,没有完成。昨夜里正好睡不着,便开始敲击键盘,写下了这篇杂乱的文字。

没有想到的是断断续续写完,已是凌晨。

“春水煎茶满室香”本是著名作家陈应松先生为我茶舍题写的匾额,他题写的全文是“春水煎茶满室香,泽勋那里吃茶去”,但对于邱建红兄来说,这“春水煎茶满室香”却是最适合他的,于我却受之有愧。

最后,还是用四年前我写给他那副对联作结尾吧:

书余一香,岁月尽留三春里;

茶分三道,人生全在一水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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